ColaBuf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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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陈】角


来自@ 老鼠 老板的约稿



陈从烂黑的梦里苏醒过来,太阳的余晖时而被铁道旁的栏杆遮盖,一轮又一轮投影在陈惺忪的脸庞上。她一个人在这个车厢,车厢里还有几个归乡的旅人,一对父母带着一个女孩。同她来的同事们也扮成这边人的模样,分散在别的车厢里。陈特意推托了下属的好意,说要一个人休息,不必担心她的安全。如果这里的戒备真的有那么森严,那座小镇也就不会成为那个在东国西北部数一数二的黑道组织基地了。

本来他们没有机会击溃这样庞大的组织,但是近年来这个组织很明显地呈现衰退姿态,陈又恰好与那里有一些渊源。目前国际督察局的其他人手正在抓捕组织各地的口眼、分支团体,陈率领的这支精英组织则要潜入那座秘密基地,与当地警察局里应外合,彻底击溃这颗东国的毒瘤。

陈靠在老旧的座椅上,看着细小的蚊虫在玻璃窗的一个破口处乱窜。入夜了,入秋了,狂灌的风把靠近的蚊虫吸走,旁边的那对父母在低声呵斥女孩。

在脑内梳理完计划中最后一项,陈闻声投去视线。女孩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母亲带着一点哭腔说,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你会说话就好了,会说话就能把你嫁出去了。父亲只是叹气,偶尔用食指去戳女孩的脑袋,女孩的脑袋顺势歪过去,像木偶一样任他摆布。

然后他们又突然悔悟似地恳求女孩:

乖孩子,都是钱的错,不是我们的错。你就算到了那里也要记住,要记住……不要恨我们。

陈的眼眸勾住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在沉默的女孩眼眸,类似的言语从早已硬黑的土地下方钻出来,在女孩抬眼与陈对视的一瞬间爆发出来。

“那个女孩,来了以后什么也不吃。也不说话,只待在房间里。真叫人担心。她明明在呼吸,却好像死了一样。”

火车刹时闯入隧道,过去的梦魇将其一口吞入喉中。

 

搬来的这个房间外是一个小小的庭院,下雨了可以听见雨珠滚落到竹木板的脆声,天亮了可以听见麻雀们啄食的叽叽喳喳,就算是再平常的日子里,蝉声也会粘附在纸窗上似的,翻滚在陈的世界里。陈总会因此莫名感到恶心,对生活在这里,好像丧失了自己的感觉感到恶心。

她偶尔会听见门外人的劝说声,但是模模糊糊地,听不干净。她感觉自己好像死了一样,活在恍惚的另一世界里。

另一世界是支离破碎的,有上百条的家训,需要遵守的礼仪。放在餐桌上的纸巾要叠几次?音量要控制在什么程度?戒尺打几下,会疼出血来?没人回答她,能够依赖的记忆也碎成条状,随意拉扯出的一条是父母大手一挥,把她送入车里。然后是记不住时间的旅途,地面、天空、地面,最后是这里。

“陈要乖,先住一阵子。我们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的,一定会回到以前的日子。不要恨我们。”

没人告诉她一阵子有多久,有多少天,有多少个小时。

她沉沦在这样的梦里,碎片洒在纯黑的天空上。

夏天的白昼又如此漫长,一段日子后陈才反应过来,她十六岁的夏天就这样被父母谋杀了。原来如此,她想,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小镇旅馆里。原来她被父母抛弃了。

纸扇门外此刻又有人影跪坐在那里,陌生的茶香飘来,有人在说话:
“……真叫人担心……”

就像往常一样,说些外人该说的关心话语。人影本该消失,这次却稍作逗留。交谈声过了几个来回,门被轻轻推开。陌生的女人身着和服,挽起的青发有几丝垂落在雪白的脖颈上。她化着淡淡的妆,眉眼看起来让人很舒服。但是陈却被女人的角所吸引。歪斜的独角,好像应当有另一只在另一侧才对。

“那么,就拜托你了。”

旅馆的老板娘鞠躬后离开,留下的女人把门又关上。然后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她站起来,陈才发现她的高大,伸出手的话应该可以够到天花板,就是这么高。女人姿态的转换使她方才优雅的气质荡然无存,换来的是一种易于亲近的世俗气息。

“不这么打扮的话,老板娘不允许我进来啦。”
她笑着向陈解释,然后在陈面前蹲下来。这样的姿势让陈想起偶尔在自家轿车驶过贫困区时的那些小混混,女人身上好像也有这样危险的气息,但她特意藏起来了,陈也能察觉得到。

“啊,你的感觉很敏锐呢。”

女人发现陈的身子突然紧绷起来,耳朵也轻微动了一下。如果稍加训练的话,这个女孩好像会很不得了。女人犯起了职业病,她不禁跪在榻榻米上,身体前倾,去靠近这个异国的女孩。

虽然老板娘说女孩不怎么吃饭,也不说话,就好像死了一样,但细看她把自己整理得很是干净,极其昂贵的暗色洋装穿在此刻的她身上也一点也不突兀,她的身上有一种精心培养出来的贵气。原来如此,是一位大小姐。女人猜出几分大概,她伸出手,女孩的身子绷得更紧了。

但她只是用食指温柔抚过女孩暗红色,细细的角,上面有很漂亮的纹路。

“别害怕。”

女人低声轻轻说。她注意到女孩的视线,笑了一下。

“角?是吗。你很在意我的角啊——那先把饭吃了吧。”

陈这时便发现这女人的狡猾之处了。先把饭吃了,就会把角的秘密告诉她吗?显然没那么简单,但女人好像也不是很在意她是否会掉进她的陷阱。她自顾自地把热米饭端出来——是刚才老板娘带来的,然后她把茶倒进去一些,再放入一些调味料。未曾闻过的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飘到陈的鼻间,真奇怪,这段日子消失了的食欲好像被勾出来了,而且是一口气全部被勾出来了。

“我猜你没有尝过这个吧,简单的茶泡饭罢了,尝一口?”

女人用勺子搅拌了一下饭,舀起一口,碎碎的海苔渣与米饭粒融合在香气四溢的茶水里,陈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肚子也不适宜地咕咕叫起来。

她的脸颊瞬间浮上两团红晕。

“还是说要大人喂你才好?”

女人说着玩笑话把勺子凑近陈,陈沙哑着嗓子说“不必了”,然后接过勺子吃下去。

然后她就被烫到了。她剧烈咳嗽着,混杂着难以形容的羞耻感,连眼泪都咳出来了——她在模糊的泪眼里看见女人玩味的笑,这个女人,她是故意的。不过,虽然很烫,茶泡饭的香味却残留在陈微麻的舌头上,热热的米饭坠入胃中,带来久违的满足感。

“好了,不要逞强了,我来喂你。”

女人在陈的慌乱间取回勺子,舀出一勺,吹过五次后递到陈嘴旁。真有意思,女人心想,女孩的眼神有羞赧,有责怪,还有一丝回温的暖意。这些都让她的心痒痒的。出落成大小姐人偶的少女在这刹那露出了一点真实的可爱,女人幸运地抓住了这点。

陈试探着去够勺子,咽下,这下温度恰好了,更多的满足感带来的是更多的索求。她第一次挣脱出了噩梦的囚笼,活在了真实的世界里。真实的世界是东国旅馆的房间里,她被陌生、却令人心安的女人一口口喂着美味的茶泡饭。此刻是日夜的分岔点,太阳光渐渐熄下,通往庭院的门推开一条缝隙,凉下来的风丝丝窜入。女人问,你叫什么?陈根本没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撬开了自己紧闭的嘴巴,而且不止一次。她回答,陈。女人点头,好像要把这个名字记在很重要的地方。

那么,我的名字是星熊。

她颇为郑重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陈却只是半闭着眼睛点头。

星熊喂完最后一口以后,便让昏昏欲睡的少女靠在自己怀里。在她宽实的肩膀上,陈就像一只蝴蝶轻飘飘地落在那里。想必多日的自甘堕落让这个并不适合堕落的少女徒增了很多压力吧,星熊思索着什么,让陈在自己怀里躺得更舒服一些。

等闲下来了,带她出去走走吧。

星熊打算陪陈小睡一会,等夜彻底深了再离开。她本不该这么做的,只是此刻天气不错,少女微张的嘴唇吐出平缓的呼吸,星熊也合眼睡去。

夏虫好像也不忍心打破这段脆弱的好梦——它们随风渐渐歇下了。

 

陈睡得很好,一连睡了两天。两天后老板娘来送饭吃,陈向她微微鞠躬,眼里带有歉意。她心里清楚父母给了旅馆钱好照顾她,可她并不想要去问他们花了多少。是否是能让她住一辈子的金额?于是她不去问,也不敢问。

星熊——她记得那个女人是叫这个名字。生性谨慎的自己是怎么会在陌生人的怀里睡去的?而且还睡的这么香甜?陈只能怀疑星熊是不是在那碗茶泡饭里加了什么药,不然在那之后,不管她怎么调配都尝不出第一碗的味道来。也许也有心理上的作用。陈不得不总是想起她。

可是在那之后她就没有来了,外面天气太热,为寻人而特意出去不是她的风格。就算她有这个念头,也只是管老板娘借来几本闲书看。她把自己的衣服换下,换成东国的和服——她穿不惯这个。可是看到这身衣服的时候她又记起星熊来,就莫名想要去穿穿看。

要是实在没事干,陈就把通往庭院的门打开,走廊上偶尔会有往来的人。那些人,他们属于这里,他们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独特责任。那么,我属于哪里?陈躺在床铺上,好像又回到了早些日子的梦里,那里太阳从不升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轮到一个暑气蒸腾的天气,蝉也疯了似的叫。陈对着庭院读书,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她抬起头,看见星熊从庭院的石墙上爬下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对陈挥挥手。

有人走动的声音,星熊吓了一跳,她身手敏捷地滚到那丛树木中,屏息蜷起来。等人走过后,她一边探头,一边小跑到陈的房间里。这一系列动作好笑得很,陈的嘴角不由得勾起来,浅浅的笑。星熊进来以后就捕捉到了她的笑,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因为我今天穿成这样,只能这样进来了。”

陈才注意到星熊今天穿得很是随性,但不妨碍她穿出自己独有的风格。这风格陈很喜欢,不过她才不会说出口。陈忽然觉得有些燥热,她身上的和服似乎变得很重。

“嗯,这一身果然也很适合你。”

陈听到星熊这么说了以后,忽然就如释重负。星熊用旁边的茶具给自己沏茶,因为天太热,水是冰好的冷水,用来泡冷茶很是爽口。她一连喝了两盏,轻巧地抹掉嘴边的水渍后就对陈说:

“那么我们出去吧?”

陈于是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什么?”

 

星熊拉着陈的手在镇子里走的时候,陈身上穿的是星熊带来的衣服。很显然这并不是星熊自己的衣服,因为它很贴身,星熊是特地买来给她的,她显然早有准备。她溜出旅馆,在门外等陈出来,陈一边穿她带来的衣服,一边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听星熊的。

可如果不听她的话,倒也没什么事情做。陈这么说服自己,便打开门,前往星熊身边。

星熊自然而然地牵起自己的手,陈甚至来不及拒绝。

外面的天气热到难以忍受,街上没有几个人,但是星熊看起来心情却很好,她回头看见陈苦闷的表情,眨眨眼,意识到什么后连忙松开了牵着陈的手:

“……抱歉,没有问你就擅自牵上了。因为你给我像妹妹的感觉嘛,所以就自然而然地……”

星熊的话没有说完,她对路过的人打招呼。镇子里的每个人好像都认识她,眼睛有敬意。

妹妹吗?陈抬眼去偷看星熊。确实,星熊看上去二十多岁,年龄上来说陈确实是她的妹妹。

原来如此,那么第一次见面的安心,也可以理解为她把星熊看作姐姐了吧。

陈的理性接受了这个解释。

有人拍打星熊的背,那人玩味地说:

“这就是那个小姑娘?我说,上次跟你说过那个事儿——”

“人已经来到了这里,就说明没有做的价值了吧?更何况,就算有我也不会去做的。”

星熊虽然是笑着,语气却冷了下来。那人就讪笑着离开,陈看着扭曲的空气,眼睛直直地看着星熊。

星熊察觉到了,回过头来摸摸陈的角。她不躲避陈的视线,说,等你长大一点,我再告诉你这个小镇的秘密。长大一点是什么时候?她只觉得现在的自己被星熊彻底当作小孩子了。确实是这样,星熊带着她去吃刨冰,就在那个小小的码头上。陈那时还奇怪为什么这么小的码头,来往的船只倒是不少。

星熊点的草莓味刨冰,陈点的是芒果味。细细的冰融化在炙热的口腔里,星熊为了逗陈开心,突然间吃得很快,然后捂着头说痛痛痛。陈又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了,她在笑声里妥协——好嘛,她确实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孩,起码现在还比不过星熊。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认输了,她得追上星熊。

她尚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要追上星熊,但她觉得自己一定要。

“我想尝你的口味。”

陈吃腻了,如此要求。星熊苦恼地说:
“我把果酱的部分都吃完了,怎么办?再给你买一份吧,果然小孩子食欲比大人旺盛啊。”

这样自然的话语却又把陈的心往下压了压。她突然涌上来一股冲动,站起来,舔掉星熊嘴边的果酱,她眯起自己那双在阳光下会更加危险的红宝石般的眼眸,直视星熊呆掉的脸。

这样才对,陈得意自己扳了一城。

她至今还记得星熊当时哭笑不得的脸,还有藏在玩笑话里的一点真切的惊讶:

“真是不能小看你啊。”

对这个行为迟来的羞耻感,在陈临睡前如潮水般袭来。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睡去后,事情发展得愈发无法控制。她梦见了白天同样的场景,不同的是她没有舔掉星熊嘴边的果酱,她走到坐着的星熊身旁,扶上星熊的下巴,低下头——

她吻了星熊,深深地吻了下去。梦是甜腻的草莓味,带着冰凉的触感,码头方向的海浪声翻滚,有海鸥在上空盘旋。星熊回吻她了吗?陈醒来后回想。好像没有。她只是带着捉摸不透的笑。

清晨她细细咀嚼着昨晚的梦,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也总是梦见类似的梦。

类似的,她吻星熊的梦。

 

陈后来在镇子里的学校开始上学,虽然教的东西她在家里都有学过,但学校的作用是让她有事做。她更加好奇起星熊的身份来——因为她的父母不可能还花费精力给她找学校,帮她找好学校,打理好一切的人是星熊。本来住所也想要换一个更私人的地方,但陈拒绝了,她住惯了那家旅馆,而且平时也可以去帮忙老板娘打理。更重要的是,那里是唯一一个她和过去、和父母连接的地方。

星熊了解这些,于是她摸摸陈的脑袋说,那就辛苦你啦。

就算是即将到达十七岁,陈离追上星熊的道路似乎还很遥远。

陈上学以后就不常和星熊见面了,她独自生活,并且靠她自己察觉出了这个小镇平凡表面下的不平凡之处。她有一种——所有人都在伪装成普通人的感觉,但是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就是那种时候让陈收集了起来。她怀疑这座小镇被什么庞大的组织所控制,并不一定是完全恶意的,因为星熊也是其中之一。

“正义”是陈小时候最爱的词语,睡前故事她会特意读正义大获全胜的故事,她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因为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想要去成为一名警察,贯彻独属于她的一份正义,去修正不义。她知道她的力量微薄,但她可以依靠星熊。

她相信她可以。

放学后下起了瓢泼大雨,学生们散去得比往常还要快。陈撑起雨伞,还未来得及完全撑开她就被人推倒在地,那人说着对不起把她扶起来,在她耳旁说:

“后山。星熊。”
陈应该知道这是陷阱的,如果当时的她足够冷静的话。只是她不知道的太多了,太多了,以至于太容易陷入慌张。她不知道星熊在这个小镇里担当的是什么角色,她只知道星熊总会突然消失一阵子,回来时总会挂着伤。可镇子里每个人对她都很尊敬,她听见过有人称她为“义侠”,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具有讽刺性的称呼。她同星熊一起出入多了,注视在她身上的眼睛也多了。可星熊总会挡在那些眼睛面前,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她是她的盾一样。

陈跑到后山上,雨胡乱打着落叶,用力击在泥土上。她的盾,她的依靠,她的义侠,站在那里,身后倒着数十人。她的手上是不知谁的断臂。她曾经温暖可靠的身体上是大雨无法冲刷掉的血迹。

她转过身来,看见陈,淡漠的表情突然就发生了变化。

她把断臂扔下,捂住自己的脸,她呜咽着说:

“不要看我。”

“不要看这样的我。”
“你的眼睛里不该有这样的东西。”

星熊的手捏着自己的鼻梁,她从眼前湿漉漉的发丝和雨丝间看见陈跑下山去,她又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在下雨的山路上滑倒——该死,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啊?奇怪……

刚才她被人暗算,被人用棍棒击打,肩、腹部、后脑勺。就算是那样也没有哭出来。可是现在却哭了,不,是错觉吧……应该只是雨水而已。

星熊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笨拙和脆弱。只是因为看见陈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碎掉了。

仔细看的话,那是星熊自己。

 

星熊干脆地消失了一个月。陈陷入了一种补救式的回忆中。她从刚成为十六岁的夏天来到这个小镇,然后暑去冬来,春天她还记得星熊带她逃学——只是两天,在稍远一点的海边度过了陈记忆里最舒服的一个春天。

无非是她读书,顺势靠在星熊的肩上。帐篷的拉链开着,任春风挟裹着些许海的腥气把单薄的帐篷搞得摇摇晃晃,星熊低头干自己的事情,为了保持惊喜陈忍着好奇心不去看她。过了一会星熊便长叹一口气,把亮晶晶的,用贝壳串好的项链放在阳光下。

“来,陈小姐。我为您戴上。”

陈小姐是小镇里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对陈的称呼。星熊虽然尚未和陈提过任何有关小镇的秘密,但她知道陈的感觉很敏锐。

星熊说出这话,带着玩笑的口气。陈歪斜着靠在她身子上,瘦削姣好的身材就这样毫不掩饰地展现在星熊面前。她勾起嘴角笑,颔首,示意她为自己戴上。

“哎呀,真是大小姐……”

星熊为她戴上项链,冰凉的触感和星熊手指的温暖混和在一起。陈的手抚上星熊的手指,那狡猾的手指却绕过了她的手。

星熊总是这样。

她把陈带出来,却又逃开陈的手。最舒服的春天不一定是最完美的,但就算是小缺憾也很好。陈就这样贪婪地依附在这样的回忆中。

那个执念还在——她要追上星熊的执念。因此她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沉沦在过去的回忆里。她正常地生活、上学。她又去了一次后山,那里干干净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闭上眼就能看见那天星熊的眼睛,雨下进了她的眼睛里。她捂住自己的脸,耻于那样的她暴露在陈面前。

就好像她骗了她。

可是她没有啊。

如果被这种程度的揭露就打倒的话,只能说她还差得远。星熊什么都没有说过,那样正面的星熊是陈擅自想象出来的,是融合她童年执念的英雄。

为了证明这一点,陈决定踏出这一步。她要主动渗入这座小镇的秘密,而不是像小孩子一样,等着星熊喂给她成长的饲料。她要自己去获得。

一个月后她如往常般上学,老板娘关上窗,把伞拿出来:

“天气看起来不是很好,带伞去学校吧。”

陈笑着回答:

“不必了,今晚有人给我送伞。”

她把伞留在门旁,穿好鞋,挥手离开。

 

星熊在巴士上完全睡死过去了。到了最后她被雨滴噼里啪啦的声音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站。好心的司机在车门口抽烟,看见星熊醒来后向她点点头。

“伞?”

“没事,不麻烦您。”

星熊本想跑回家,不过巴士停靠的地方离旅馆很近,她本身也只是带了一个双肩包。她心底的某一处让她快点去旅馆看看情况,看看陈的样子。

她本来想不被发现地去看情况,老板娘却站在旅馆门口一眼就望见了她,朝她挥手。被抓到的星熊心里奇怪为什么老板娘会在大晚上站在门口,老板娘却说:

“果然是下雨了,陈早上还说什么不必。正好你来了。那就快一点,拿伞接她去。”

星熊稀里糊涂地被老板娘塞了一把伞,然后又推了出去。她摸摸脑袋回头,看见雨幕外的老板娘又在挥手。她半推半就地撑起伞来,走在了去陈学校的路上。走着走着她才终于恢复了清醒——陈怎么可能会不带伞呢?

与此同时老板娘合上门,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捂着嘴惊叹:
“啊呀!原来真有人去送伞呢。”

 

还没有到达学校星熊就看见陈了,陈在巴士站下睡着了。她的衬衫被打湿,略显透明地露出内里的白色内衣。星熊莫名有些不爽,那些学校的臭小子们,居然可以看见这幅情景。星熊把伞收好,脱下自己的外套为陈穿上。

陈很快就被星熊的动作弄醒了,她露出安心的笑,还未苏醒的嗓音有一点撒娇般的意味。

“太好了,我猜对了。”
什么意思呢?星熊挨着陈坐下,让陈靠在自己的肩上,这样就会舒服一些,也能暖和一点。时间虽然过去了一年,陈对她而言依旧是娇小的角色。星熊揽过陈肩膀的手去触碰她鼻尖的小雨珠,再把她的刘海撩开,最后再摸摸那对角。

每当如此,陈总会直视着她。好像直视进了她的心底里,问她,你真的把我看作你的妹妹吗?星熊擅长笑着打哈哈,但这次她莫名地不想这么做。她甚至准备好了要说什么,可偏偏这次陈没有看向她。

她有点慌张。一个月会改变这么多吗?还是说在陈的心里,星熊这个人已经无法信赖了吗?
被暗算,反击,找内鬼。这次的事件花了一个月才彻底解决,不然这个镇子的秘密就要被泄露。到时候她还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归宿的陈就要面临更可怕的后果。

她抱着陈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她不知道此刻的陈是否愿意被她拥抱。

在手即将垂下来的那一刻,陈把星熊的手重新搭上自己的肩,并且用力地按了按。

“干嘛,累了?”

星熊差点就要喊出口了:没有没有!我一点也不累!我可以抱着你,抱好久好久。

代替这段话语的是更加用力的拥抱,陈轻轻“哼”了一声,她开口就让星熊的心猛烈颤抖了一下:
“这么说,内鬼已经解决掉了?”

她扭过头来看陈的侧脸,陈微微抬头,歪着脑袋看她。

她的嘴角带着胜利意味的笑。

“别以为我还会跟小孩子一样躲在房间里不出来。这个月我假装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去套话,也因此得到了组织里的信任。唔,不过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只是他们没把我放在眼里罢了。总之我知道这个小镇是某个黑道组织的秘密基地,是蜘蛛网的源头,我也知道你是为了保护这里而出手的。”
“所以——”

陈挺起胸来,使自己更靠近星熊,她扶起星熊的脸庞,认认真真地对她说:
“别担心啦,你在我这里,还是我的英雄。”

那位英雄听到这话以后一点也不争气地“呜呜”起来,她一下子抱紧了陈,肩头颤抖,在陈这个视角只能看见她的耳朵红红,也不知道自己肩头那点温热的湿漉漉的感觉是哪里来的。

星熊意外的爱哭?

陈学着星熊的样子,抬起手摸摸星熊的脑袋。但是有一些吃力,星熊感觉到了,便离开陈的身子,在她面前低下头,像温顺的宠物请主人摸摸。

陈心情大悦,以前家里养过猫啊,鸟啊,大型犬倒是没有养过。这莫非就是养大型犬的感觉吗?这么这一个月的辛苦也就值得了,甚至是超值了。

她想,也许此刻的她可以更近一步。于是她把星熊的刘海撩开,果然,另一侧有一个圆形的断面。她问:

“那么,断角的秘密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
星熊哼哼唧唧地说:

“你还没有摸摸我的脑袋。”

陈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湿漉漉的,一点也不好摸,等下次吹干了一定要再试试。星熊于是温和地笑起来,顺势把脑袋靠在陈的大腿上。陈这才发现不是她更进一步,而是星熊开始得寸进尺起来。

“当家的说,我通过考验,就能在这个组织里受人尊敬。我并不在意这种东西啦,不过我有要守护的一切都在这里,虽然那些要守护的人现在一个个都死了,不过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去了,然后断了一只角,就这么简单。”
就只是这么简单,没有什么英雄般的传奇故事,是在漩涡中存活的,一个小人物的经历罢了。

星熊看着巴士站外的雨,密布的雨,磅礴地涌下来,好像永远也流不尽。就像是这些年的任务,一个接着一个,她必须痛着接受,痛着完成。

可能最后也只是痛着死去,她有这样的预感,从断角的那一刻起。

她突然感觉到了陈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摸着她那圆形的断面,奇怪、奇怪。遇见陈以后,星熊不知道多少次这么说道。有什么情绪抵抗着往日的记忆涌上来了,很是炙热,很是温暖。陈此刻施予她的并非泛滥的同情心,是什么呢?

是第一次见她时,星熊就拥有的一份情感。是她舔掉果酱时,星熊的心突然的颤动。是春天,她依偎在自己身旁看书,当星熊为她戴上项链时,那一抹灿烂的笑。

是她抑制着、抑制的,是爱啊。

此刻的雨无穷无尽,却换了另一种样子宣泄在星熊的心里。

陈没有察觉到星熊的心理活动,她只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跟星熊说:
“说起来,今天是我生日。”

星熊一下子坐起来,那只角差点戳到陈的脸上。

“你说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陈这下彻底满足了。她觉得自己今天完全赢过星熊了,但其实从星熊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赢了。总会有人出现,带着雨伞接她回家。而那个人一定是星熊。

 

“老板娘好奇怪,只给了我一把伞。淋到要和我说。”

“你那半边肩都湿了,我怎么可能淋到?对了,生日礼物呢?”

“不要为难我啦——还真是不能小看你。”

“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吗?”

“嗯,是啊。所以明年我会给你一个最好的生日。”

一言为定。她们的手牵在了一起。

 

春夏秋冬。总是夏天的颜色最为深刻、鲜艳、猛烈。星熊在秋天把陈接回自己的家,只要闲下来就会接送她上学,她还开始教陈防身术和一些基本体术。星熊的眼神向来很准,陈确实很出色。无论教什么都能够很快上手,而且她足够努力。冬天星熊给陈剪头发,刘海剪秃了的时候她被陈一个翻身压在身下后居然完全无法动弹。随后她一边给自己按摩扭到的地方一边认真地对陈说,要不我从现在开始攒钱给你上个好大学?陈正收拾着东西,她闻声转过来看着星熊,她是笑着说出这话的。那种警察学校怎么样?我知道你想要当警察。星熊接着说的话带有十分的认真,一时间陈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她狠狠地抱住星熊,用力地说,嗯、嗯!但是你要陪我,你一定要陪我。

春天她们学起了跳舞,大部分都是星熊在学,是那种双人舞。学校要办舞会,你必须要在一周内学会。这么下命令的陈让星熊觉得她也许很适合当个严格的上司。陈的双人舞跳得很好,星熊就——星熊有些大手大脚,难免会出错。不过为了让她不被其他臭小子邀走,星熊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去学。终究完成了一次出色的表演。演出结束后她们两个人穿着晚礼服在沙滩上走,一个脚印跟着一个脚印,她们在舞会上喝了一点酒,陈禁不住地开心,抱着星熊又在沙滩上跳了一支舞。那支舞跳得比在舞会上还好,陈差点就要吻上星熊了。但是连接吻都会破坏此刻的气氛——漫天的星星,冲刷沙粒的温柔潮汐,赤脚进行的舞曲。这是一个没有缺憾的春天。

然而夏天开始了。陈十七岁过渡到十八岁的夏天,那之后的四季她如愿进入了警察学校学习,毕业以后成为了一名优秀的警察,甚至还进入了国际督察组。

只是没有星熊的存在罢了。

她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出色的大人,可以出色地运用“只是——罢了”这样的句式。

二十七岁的陈站在小镇火车站的门口,时隔将近十年,重新踏上这片异国的土地。

组织的衰落比她预想的还要厉害。戒备并不是特意在这里松懈,而是已经没有人来戒备了。就算是十年前她走在街道上都可以感觉到眼睛们的注视。现在的那些眼睛——全都是失败者的注视。

她心里有一个解释,可是她害怕这个解释成真。

两年前有一场火拼——这也是引起国际督察组注意的原因。最后的结局是其中一方的秘密基地被潜入、多处地方被恶意炸毁。那一方的组织自那之后陷入颓败,就是这里,这座小镇。

陈来到那座码头,卖刨冰的店已经关了,码头已经没有了,被炸毁的木板沉在水里,浸透了水。几个熟面孔在那边上抽烟,他们看见陈,一副惊讶又怀念的表情:
“啊——这不是陈小姐吗?”

陈走近他们——她突然想起这就是她卧底技术的来源,学校的老师曾经夸奖过她的面不改色,好像什么都不会动摇她。那天也是,星熊消失以后她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要去追上她,于是她来到码头,对那群人说谎,套话。她同这伙人寒暄了几句,老道的家伙好像已经发现不对劲,但他们并没有逃走。既然还留在这种地方就代表早已经投降了。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表情。

陈的双肩忽然无力地垂了下来,她记起自己当时在取得足够信任以后说出的唯一一句暴露自己真实心情的话,这也是接下来她要说的,她问:
“她去哪了?”

曾经问过星熊,要不要绑架陈要点钱的家伙此刻又讪笑了一下。那笑里带着一点抱歉。

他说 :
“死了。两年前。您应该听说过吧,她——喏,刚从船上下来,整座码头就塌了。一点也不剩。”

陈懂得了他为何而抱歉。她都死了,为什么他还活着。是这个意思的抱歉。陈从他们中间的缝隙里看那座空荡荡,早已经什么都没有的码头。她看见太阳沉下去,沉下去,好像再也不要浮起来了。

她从背后拿出手铐,没人逃跑。

他们甚至只是站在那里。

海边的风吹得人脑袋生疼,眼睛发涩。陈招招手,藏起来的下属们一个个跑出来,逮捕了这群人。有人路过她,对她笑着说:

“出息了啊,陈小姐。不愧是最后一任当家看上的人。你要是不当条子就好喽——”

故人的话残留在风中,陈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她一个人面对着来临的黑夜,倍感寒冷。这是她度过的一个最冷的夏天。

身后突然有烟味和骚动,她转过身看见一支烟花被送上了夜空。就那一支孤零零的烟花。兴许是庙会的余留。有人在大笑,随后是痛苦的——被警察们压制的声音。但不管怎样,那支烟花已经被送出去了。陈看着烟花的光洒在海面上,忽然记起这是她成人那天的烟花。

 

“哎——陈,要是镇子里突然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庙会,恰好是在你生日的时候。你会觉得奇怪吗?”

星熊时隔两周出现在学校门口,她一出现就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陈心里有数,她故意回答:

“太奇怪了,奇怪到我会立刻报警。”

“咦?也没这么奇怪吧……嗨,你又在耍我。”

并没有啦。陈忍不住笑起来,她推着自行车的速度也稍快了一点。果然,注意到这一点的星熊夺过自行车来,骑上去,顺势拍拍后座。陈sir,带你兜兜风。自从答应让陈去上警察学校以后,星熊就经常这么打趣陈,虽说陈听得很是受用,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陈坐上来,抱上星熊的腰。她把头靠在星熊宽大的后背上,听风的声音。星熊在前面说些有的没的,还有存了多少钱,庙会你能不能穿以前那件和服啊?陈问为什么要穿,星熊说,这种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好看就要多穿几次看看的。

她们的笑散落在晚风中,星熊突然问,陈,选一个,我和你的父母。你更愿意和谁永远——永远生活在一起?

可能只是玩笑话,但陈对回答很认真。她思考了一会,然后一字一句地回答,她不想让星熊以为自己也在开玩笑。她说:

“如果是永远的话,果然还是星熊吧。不过倒是星熊你自己……你能永远陪我吗?”

自行车的速度缓慢了下来,陈有一点想睡觉。星熊不再说话了,不知道她是否在考虑这个可能性。陈在想的是,你愿意吗?然而星熊想的是,我做得到吗?

断角的考验,实际上是下任当家的考验。这个秘密除了当家和她以外没人知道。成为组织当家的星熊,足以陪伴陈永远、永远吗?

促使她这么想的另一原因,是今天同她一起来到小镇的一封信。上面写着我们已经度过危机,可否把女儿送回家乡。这是第一封,星熊希望也是最后一封。这样的话陈只有一个选项,她也不必去思考别的事情。

她现在只想乘着夜风思考两件事。一件是如何在庙会上那天夸陈的和服有多好看,另一件事,她想了想,问出了口:

“生日礼物有没有想好要什么?去年是要和我一起住,今年我还能给你什么呢?”

“请不要这么问收礼物的人,你可以给的太多了。”

“求求陈sir啦,限定一下范围吧。”
“唔——那么,就要只能星熊给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完全把难度提高了啊。星熊苦笑着冲下坡去,海面上的波光粼粼反射出一抹梦幻般的场景。身后的陈紧紧抱住她,再过不久,这个小女孩就要成人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星熊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或许她想到了,就在那天,两个初见面的人依靠着对方入睡,也许在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她一点也不后悔。

 

十七岁的最后一天,盛夏,蝉声绵密。陈醒来的时候星熊并不在身旁,她发了会呆,穿好衣服。她想要去旅馆找老板娘借衣服,却发现那套和服已经放在了桌子上。没有必要帮我拿吧?陈笑笑,开始回忆起该怎么穿这套繁重的衣服。果然还是得找老板娘一起穿。她整理了一下自己以后就出了门,街道上比往常还要热闹,明明今天可能是近段日子最热的一天。

陈想着不由得笑出声,她不知道星熊哪里来的能力,在这座从不举办庙会,维持低调的小镇里成功举办了一次庙会,她偶尔听见有人模仿倡议时的星熊,她是这么说的:“——要有各种吃的,嗯,就像城里那种。烟花一定要有!我想想,有没有绿色和蓝色一起的?我觉得这两种颜色很配。还有——”

星熊简直就像着了魔一样,虽然最后结果确实很不错,不过你能想象吗?

那个人最后这么总结,陈差点笑出声来。

这是为她举办的庙会,这是星熊要送给她的,最好的生日。实际上把这次庙会当作生日礼物她也能接受了,不过她才不会这么说,她在星熊面前是一个贪婪的人。

她来到了旅馆找老板娘穿衣服,顺便喝喝茶水,聊聊闲天。中午的时候旅馆外忽然有一阵骚动,老板娘笑着说,没事,是闹事的客人。陈却在门窗缝隙里看见门口停着几辆黑色轿车。她好像还看见星熊——那是星熊吗?不管怎么样,最后那几辆轿车开走了。像是星熊的背影站在那里,一个人,看着那几辆车扬尘而去,好像生怕它们调转过来一样。

陈还想要多了解一些,老板娘却说,没事的,今天是你成人的日子,先不要管这些了。星熊都会处理好的。

属于今天的快乐于是覆盖了这层疑虑,陈在旅馆里度过了下午,然后夜幕降临,老板娘细心地帮陈穿好和服。这是一件深蓝色与浅白色夹杂,镶嵌着云纹的和服,不花,但很好看。陈很喜欢,她穿着这套和服转了两圈,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她迈着小步子走在街道上,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庙会的灯模糊地连成一片,像另一个光的世界。星熊就站在那些光的中间,她挺拔、优雅地站在那里,穿着初见时的和服。如果她可以保持这个姿态的话,陈甚至能相信她也出身于世家。不过只要一开口就暴露了,看见陈的星熊毫不掩饰地露出笑容,她的眼睛弯起来:

“嗯,你果然真的很适合和服。太好看啦。”

结果说出口的还是这样没有营养的赞美话语。但好歹语气真挚,陈就不追究了。她小跑着走过去,木屐踏出欢快的节奏。她主动牵起星熊的手,那只手很轻易地就把她的手包裹住了。

她们一同闯入灯的世界,陈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热。温度在热气腾腾的摊子间只增不减,可她内里的热却也在逐步攀升。星熊——为什么今天一直在盯着我?为什么牵着的手好像在颤抖?

“星熊,你好像比我还要紧张。”

星熊的眼睛明明就看着她,却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陈的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她不想要这情绪的出现。这是一种征兆。

“星熊?”
她唤着星熊的名字,星熊的眼睛突然跃过她身后,瞳孔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伸缩了一下。陈也想要往身后看去,但紧接着,星熊把她拉扯到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住,她低下头吻上陈的唇,轻轻抬起陈的下巴。

附近人潮涌动,好像有一波人走过去。是皮鞋踏在地面上的声音——唔,她把舌头伸进来了。

陈变得无法思考起来,刚才她在想什么呢?她已经完全忘记了。

到处都是说话声,肉被抛在铁板上的滋滋声,小孩的叫嚷声,铃铛风车的清脆声,啊,烟花为什么还没有放?如果能在烟花下接吻,那就真的成为她最棒的一次生日了。

“这里很热吧?我们去凉快的地方休息一下吧。”

星熊最后又啄了一下陈的唇珠,她的声音从没有这么温柔过。她牵着陈的手往反方向走,逆行了人流,天空依旧寂静。陈的心却在怦怦跳。

那种情绪又出现了,那是她被迫离开家乡前出现过的征兆。

陈的脑子被亲吻、庙会还有征兆弄得一团糟,她突然发现星熊在牵着自己往旅馆的方向走。人渐渐得少了,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她的心里泛上一丝恐慌。

她想要让星熊停下,但星熊的手却自顾自拉着她往前走。

“星熊,就在这里休息吧。”

她试图强硬地命令她,可是星熊却好像听不见似的。她变得陌生了,木屐的声音在这夜里响得让人心慌。她是星熊吗?这个牵着陈的手的人,是星熊吗?
她们在旅馆前停下,她看见中午的那几辆轿车,看见熟悉的面孔,看见老板娘面带歉意地站在门口。她看向星熊——星熊没有看向她,她看着那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淡淡地说:

“人我带到了。”

她应声把手松开,带头的人“哼”了一声:
“晚了一小时。我们派人去那边找,还以为你后悔了。”

“那么小姐,上车吧。”

相同的话语在两年前陈就听过。只不过那时是上车,来到这里。现在却是上车,离开这里。

不管是哪一种含义,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从来都没有后悔。”

身旁的星熊在喃喃自语,尽管她没有看向任何人。陈走近两步,扯起她的领子——她办不到,她的力气好像在刹那间丧失了,她绵软的拳头敲在星熊的胸上,她忍着哭腔问,为什么。

星熊用故作轻松的语气回答: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那种会随意抛弃孩子的父母。但是不久前他们就已经开始寄信过来了,我一封一封地烧掉。想着他们如果不再寄信过来就好了。没想到其实他们很爱你啦,甚至这么穷追不舍,还要派人来接你。所以你放心好了,他们不会再抛弃你的。”

那么,你就可以抛弃我了吗?
那些保镖似的人要去拉扯陈的胳膊,同时被陈和星熊的手甩开,吃痛地隔开了距离。这位大小姐好像不是曾经那个大小姐了,他们这么想。起码,她一点也没有哭出来,她只是直视着星熊。而星熊却始终低垂着眼睛。

陈没有问出来,她问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我对你而言到底是什么?”

方才的吻又算什么,安慰奖吗?星熊回到了那副优雅的姿态,微微鞠躬,她礼貌地回答:
“陈小姐,我一直把你看作我最亲爱的妹妹。”

烟花迟来地升上天空,陈在轿车里通过后视镜看见那璀璨的,蓝色与绿色交加的烟花。这就是她成人日的烟花,她讽刺地笑笑。星熊端庄的姿态渐渐模糊成了一个点,一个陈记忆里的小点,不可能消失,它永远存在于那里。不知道在轿车彻底消失以后,那假惺惺的端庄姿态会不会像瘪掉的气球一样,融化在地面上。星熊会因此而哭么?

陈不知道。陈只知道,她从那一天开始就不会哭了。

 

行动进行得太过顺利了,不过原因大概是陈太过谨慎了。当当地警察与镇子里的精英组汇合时,这个镇子里剩余的目标都已经被扣上手铐了。等天亮的时候,估计这个组织就彻底消失在东国了吧——这仅仅是陈的第一步。

第一次的成功来得太过轻易,也不算好事。陈确认好各个地方的情况以后来到最后一个需要确认的地方。老板娘就站在旅馆的门口等着她。

“长大了。”

这是老板娘看见陈说的第一句话。陈皱皱眉毛,把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她对老板娘鞠躬,她说出了离开的时候未曾说出的话:
“虽然迟了点,但是,谢谢那段日子对我的照顾。”

“我这边也是。”

老板娘笑笑,她接着说:
“虽然迟了点——有人把礼物留在你的房间了。”

她微微欠身,让出门口。陈突然感觉时空扭曲,一切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夜。短暂的庙会热流尚且存于胸口,她焦急地等待烟花升起。

她踏入旅馆,像踏入时间未曾流动的空间里。

一切都没有改变,她打开自己的房门,那里,曾经有一个“好像死了一样”的女孩坐在房间的中央,成天流连于黑色的梦境中。她走进来,能闻见灰尘的呛鼻味道。

榻榻米上极其明显地放置着一个精致的盒子,陈跪坐下来,天空上又突兀地响起几支烟花。绿色和蓝色,互相交织。她后来有听说这座小镇从头到尾,也只举办过那一场庙会而已。

她打开盒子,那里静静躺着一只断角。

一张小纸片夹在里面,陈取出来,过了半刻,几滴泪突然落在断角上。

那上面写着:

 

“我左思右想,这应该就是只有我能给你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吧。”

“希望你可以喜欢。”

“——致我十八岁的青涩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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