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凉/她的婚礼-ColaBuffy

虹凉/她的婚礼

二十八岁的山田凉背着贝斯站在自动人行道上，她的身子正在匀速移动，瘦长的影子在洁白的墙壁上浮现，掠过一排排的光斑。她本来是低头看着手机，浮窗弹出了伊地知虹夏发来的line，连着两条：

“已经下飞机了？”

“我已经开始化妆了哦，你真的来得及吗？”

凉扭头看向机场落地窗外的晴朗天空，通过玻璃折射而来的阳光让她微微眯了眼睛。

阳光落在眼皮上，暖意渗进皮肤，有一点过于刺激了，所以才会忍不住用食指关节揉一揉发涩的眼睛，稍微沾上了点湿润。

手机此刻又震动一下，虹夏发来了第三条信息。

“欸，凉。你该不会连我的婚礼都要翘掉吧？”

山田凉看都没看，她按一下锁屏键垂下手臂，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自动人行道终究还是会结束，太突然。因为发呆所以每次都会踉跄一下才来到平地，而现实中的她很快便稳住身子，再微微调整了下肩头贝斯包的位置，无事发生似的向前迈步。

但她没能带走自己的影子。山田凉的影子跌倒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墙壁上的光斑是空白的。似乎被什么击倒了的影子沉入黑暗，单独留在了那条永无止境的自动人行道上——

山田凉的影子醒来时听见了蝉声阵阵，是整个夏日都挥之不去的背景音色，闷闷地隔绝在外。昏暗的室内，背景音乐来自于每隔一分四十秒就会传出咔啦咔啦声响的空调，它正在努力运作，吹出强力的冷气。十八岁的山田凉裹着厚实的毯子蜷成毛毛虫，窝在沙发上吃着苏打味的ガリガリ君，默默看着蹲在电视前打开DVD盒子，放入光盘的伊地知虹夏。

“本来想借的是乐队传记片，没想到里面的光盘是别的电影。”

虹夏边抱怨边坐在凉身旁，钻进毯子里。凉咬下一口冰棍说：“也许意外有趣。”

“真是的，你只是想在我这里消磨暑假无所事事的时间，再顺便蹭上一顿晚饭吧……”

虹夏一手拿着遥控器点击播放，另一只手抱住膝盖，整个人都歪歪地倚靠着凉的身子。两人曾这样依偎在一起度过好几个夏天。尽管这样的时间在组成乐队后变少了许多，但高三毕业后的这个漫长暑假里，凉却频繁按响了虹夏家的门铃。

“过去一点啦，再分我点毯子。”

虹夏拱着身子嘟囔说，凉很不情愿地往旁边挪去，又分出毯子。挪动的时候冰棍融化，顺着凉的手指掉在虹夏手背，虹夏“啊”了下，她捏起凉的脸颊说：“凉！这是你第几根ガリガリ君了？”

凉移开视线回答：“是最后一根。”

根本拿她没办法的虹夏只好叹气：“肚子再痛起来我可不会再照顾你了。这是你自找的。”

还没说完凉就打了个喷嚏，虹夏立刻忘记了自己刚说的话，手伸向空调的遥控器：“我调高一些？”

凉立刻说：“不要。”

她吸着鼻子念念有词：“最适合睡眠的温度是17摄氏度，现在这样正好。”

“喂你是来睡觉的吗？明明是要和我一起看电影吧！”

虹夏忍不住吐槽，但这时电影已经开始，凉把剩下的木棍竖在嘴前，煞有其事地说：“嘘，电影已经开始了。”

虹夏憋着一肚子火却还是乖乖坐好。电影没开始几分钟凉反而成了打破禁言的那个人：“这部电影叫什么？”

已经开始沉浸在电影氛围里的虹夏随口回答：“好像是叫《毕业生》。是一部老电影。”

“哦，毕业生……很应景。”

山田凉说完这一句话后就彻底沉默了。也许她也像虹夏一样浸入了电影的氛围之中，又也许她只是想到了现实的时间正一分一秒向前推进。体感上是漫长的，时间仿佛是在爬行。因为现在正处于一个夏天。夏天总让人感觉无尽漫长，几乎看不见尽头，像静滞的电影画面，偶尔会因为突然的结束而被吓一跳。

又或许是因为太习惯了。

凉叼着那根木棍，环顾了一圈周围。她现在想起来了，她不是十八岁的山田凉，而是二十八岁的山田凉的影子。不知怎么回到这里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这个场所。她还记得一些电影大致的情节：大学刚毕业的本受到一位风流太太的挑逗，一点点坠入情欲之河后却开始和太太的女儿伊莱恩约会，并真心爱上了对方。所以她没有虹夏这样专注，只是用眼睛慢慢扫过周围的一切，感觉着身边虹夏的体温，再用敏感的耳朵倾听，收集十年前的音色。

屋外的下北泽街头隐隐传来的蝉鸣和人声交杂在一起，偶尔能听见街头live的音乐声。比较近，可以听到旋律的时候，她和虹夏会不自觉开始玩“谁先猜到演奏曲目”的游戏，没猜到的人要请猜到的人一瓶饮料。虹夏经常输，也经常不服气。好在她很遵守承诺。不像自己，偶尔输掉的时候也会装作忘记，说自己没带钱包。

空调这时又发出咔啦咔啦的噪音。听说这部空调的年龄和虹夏一致，是她出生那年买的。凉第一次进虹夏家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个声音，再之后就成为了她夏天的固定曲目之一。如果凉没记错的话，这部空调大概在两年后会换掉。她记得很清楚是因为两年后虹夏交了第一个男朋友。

虽说她们考上了同一所东京的大学，生活好像和高中比起来也没有太大变化。然而有天不请自来后凉发现虹夏男友也在客厅，她是完全可以适应三个人的场合，只不过那个男友看起来很无所适从的样子，虹夏去厨房倒茶的时候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凉看到了。她忽然就觉得好麻烦，站起来说她的双胞胎妹妹突然出车祸了，让男友转告虹夏一声后就跑去了附近的唱片店听歌。那之后她就不怎么来虹夏家里了。

再去的时候又是暑假里的某一天，虹夏和那个男友交往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凉进屋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崭新的空调安静地吹出冷气，虹夏叉着腰说“锵锵～！怎么样，一点声音都没有吧！”，她看起来很开心，凉抬头呆呆看了会新的空调，等了一分四十秒也没能听到咔啦咔啦声。于是她点点头说：“嗯，很好。”

她是那一刻才发觉：早已习惯的生活已然发生了改变，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像在进入副歌前突然被拽掉的音箱连接线，一切都骤然消逝。太突然了。突然得就像眼前四方形的电视屏幕里，满身泥泞的本来到伊莱恩的婚礼上，他猛地大喊“伊莱恩！”，正如同一声呼唤将正在发呆的山田凉拽回现实——

“凉、凉！看看我嘛，怎么样？好看吗？”

山田凉回过神来，眼前是身着白无垢的伊地知虹夏。她那张再也不能更熟悉的脸庞上毫无瑕疵地上了妆容，她微微抬起手臂向身旁的亲人和山田凉展示自己，大家毫无保留地称赞着她，伊地知星歌强装镇定，但还是忍不住红着眼睛偏过头说“虹夏……长大了啊”，虹夏苦笑着拍拍她肩头。

在场的人只有山田凉穿着便服，因为她才刚到。她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肯定地说：“很好看。”

虹夏有些不满：“不能再多说几句？不是夸赞也可以啊，凉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我今天可是新娘。”

凉想了想，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再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出来的。”

虹夏闻言还想多说几句，但时间紧凑，接下来他们就要移动到江岛神社进行神前式婚礼。在人群里虹夏冲着凉喊：“一定要想出来啊，我还会问你的！”

凉朝她挥挥手，点点头，看着那洁白的服装走远变成一点，最后进入车内。

她在外头的酷暑里站了好一会儿，低头看一看脚边的影子——它不在。但凉现在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它了。本来是打算回家换一身衣服再去的，但凉却先转身回到了虹夏家里。刚才还挤着许多人的空间如今人去楼空，有些冷清。

凉轻车熟路地上楼进入虹夏房间，她记得虹夏说那张DVD因为内容和外壳不一致，所以店家作为赔偿免费送给她了。应该就在书架柜子里……凉的手指抚过唱片，CD和DVD的名字，最后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一张。

她下楼后拉上窗帘，把空调开到17摄氏度，蹲在地上把DVD的光盘放进去，最后坐在沙发上，按下了遥控器，慢慢把进度拉到最后的婚礼场景，然后停下，她靠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映着电视光亮的地板，看着自己的影子从十年前回来——又或者是她本人这一次回到了过去。

“为什么结尾是这样的呢。”

身旁的虹夏看着黑掉的屏幕，抱着手臂自问。

“伊莱恩明明回应了本的呼唤，还跟着他逃离了婚礼……他们一起坐上了大巴，就这样结束多好。为什么要一直拍到他们的笑容慢慢消失，直到露出那样迷茫的神情啊……感觉一下子从喜剧变成了悲剧。”

凉低头，跟着重复了一句：“为什么呢。”

记得过去，两个十七八的少女到最后也没能得出答案，一个是真心想知道却找不到，另一个只是单纯不想思考，满脑子都是今晚虹夏家的晚饭是什么。此刻，二十八岁的山田凉独自一人靠着沙发，看着已经黑掉的屏幕又一次迟来地突然意识到：原来山田凉和伊地知虹夏的夏天早就结束了，自动人行道连接的是大人的世界，电影总会到尾声。一切黑屏后她换上正式的服装来到江岛神社，默默看着新郎新娘做着庄重又繁琐的仪式，结束后的婚宴他们分开来各自和客人们寒暄聊天，虹夏最后来到角落，站在凉身旁问：“想出来了吗？要对我说的话。”

凉回答：“想出来了。”

“说吧！”

虹夏期待地看着凉，凉仰头看着天空，半天才开口说：“是因为没有那么喜欢吧。”

虹夏愣了下：“嗯？你在说什么——”

“因为本和伊莱恩之间本来就没有那么相爱，所以稍微冷静下来以后就开始后悔了。”

凉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如果没有一时冲动，没有去抢婚的话……她们也许会维持一段更长久的，甚至不会结束的关系吧。”

婚宴上人声嘈杂，和这个角落好像两个世界。伊地知虹夏沉默了片刻，然后她笑了下：“原来是这样啊，我现在才搞懂。”

“——但是你回答得也太迟了吧！这是我十年前问你的问题吧！”

三秒后伊地知虹夏就回到了平时的样子，她毫不客气地吐槽，山田凉也就松下肩头，她突然问：“对了，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演奏……”

说着她就背上了不知藏在了哪里的贝斯，简直整装待发。虹夏在那摆手：“不不不我们今天应该没有那种安排……喂，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山田凉向前走去，她笑着回头看了虹夏一眼，虹夏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后藤一里和喜多郁代都站在了台上——所以说你们的乐器都是藏在哪的啊？虹夏一扭头就看见姐姐很得意地摸了下她红红的鼻子，看来是她安排的惊喜。

要不是穿成这样，我也想上去打鼓啊。